牧羊社

书摘

魏晋风流

刘强

 

1

那什么才是审美状态呢?简单说,你欣赏的对象带给你的联想,离功利目的和道德价值越远,就越是接近审美状态。比方说,你看到一个高个男孩,不禁赞叹:这小子真帅!这就是审美状态。如果你马上想:这小子是打篮球的好苗子——这就是篮球教练的眼光了。“看”了就想到“用”,这不是审美状态。反过来,能够欣赏那些“中看不中用”的人或物(比如艺术品),倒是一个人的审美能力的体现。

 

一句话,美是“看”出来的。审美状态就是单纯享受“看”的愉悦,而不是执着于“用”的算计。

 

2

孔子曾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:“绘事后素”(《论语·八佾[1]》)。绘事就是绘画这件事,素就是白色的绢,这句话的意思是说,先要有洁白的底子,才能在上面画出美丽的图画来。其实人又何尝不是如此?一个人如果皮肤白,五官再端正些,就给人以美感,俗话不是说嘛——“一白遮百丑”。从这个角度上说,美和白的关系,真是古今同理,并没有发生质变。

 

3

一般而言,名人一开始总是一个普通的人名,等到他成了名人之后,这原本普通的人名就被赋予了一道光环。有的名人,一夜成名天下知,但那道光环很快就黯淡下来,转瞬即逝,“过气”得很快;有的名人,当时知名,身后也知名,因为他赖以成名的资本很雄厚,经得起时间的检验,所以那道光环也就一直璀璨夺目,永远不会黯淡。

 

4

古代有句话:人无癖不可以为人。一个人如果没有一点无伤大雅的个人爱好,干脆就不是一个灵魂健全的人。王粲的好驴鸣,正是“他之所以为他”的、“只此一家别无分店”的身份证明。所以王粲死了以后,人们还是对他生前的这个爱好念念不忘。一个人活到这个份上,就算是活出了自我。

 

5

但有一点必须注意:历史是人写的,历史记载中的价值判断难免会带有记录者先入为主的主观性,以及记录者所处时代的局限性。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说:“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。”鲁迅也说:“某朝的年代长一点,其中必定好人多;某朝的年代短一点,其中差不多没有好人。为什么呢?因为年代长了,做史的是本朝人,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,年代短了,做史的是外朝人,便很自然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,所以在秦朝,差不多在史的记载上半个好人也没有。”(《魏晋分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》)

 

6

每个人都免不了一死,而死亡恰是对生命过程和意义的终止、抽空甚至否定,所以,丧礼的仪式,一招一式,无不是做给生者看的,其目的就是彰显人的生命的尊严和价值,以安抚生者早已被生活磨蚀得千疮百孔的心。但是,曹丕的驴鸣确实直接面对死者,面对死者生前最具个性价值的一个癖好,而不是一整套观赏价值很高但却把生者与死者弄得“幽明殊途”“天人永隔”的丧葬礼仪。我以为,这才是问题的关键。

 

有时候,合乎礼的东西被强调过了头,也就不再合情了;反过来,看似不合理的行为,往往反倒是真情的流露。

 

7

当然,你也可以说,这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。我们一向有一个偏见,以为礼崩乐坏如何堕落,所谓“人心不古、世风日下”,殊不知,礼崩乐坏也有两个太平盛世没有的好处。哪两个好处呢?

 

第一是思想自由,个性解放。因为礼崩乐坏,就没有一个统一的主流意识形态,没有所谓“废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,而是“百花齐放,百家争鸣”,这时候,恰恰是社会最有活力、最有创造力的时候。思想和言论一旦被定于一尊,当人们的思想、言行都被一个既定的模式、框框甚至格式所限制,就像被装在一个套子里的时候,正是人类进步和社会发展的动力逐渐确实的时候。契诃夫笔下的那个“套中人”,多么正统庄严,可是又多么面目可憎,可悲可怜!

 

第二是人才辈出,群星璀璨。礼崩乐坏的实话,总会出现一些有担当、有信念、有风骨的伟大人物,这些人物站在整个时代的风口浪尖,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请命,为往生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(张载语),著书立论,开宗立派,启迪来者,沾溉后世。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出现了诸子百家的句子,礼崩乐坏的魏晋乱世也出现了文学、哲学、音乐、书法、绘画的众多奇才巨匠,礼崩乐坏的晚清民国更是大师云集,盛极一时。清代诗人赵翼有诗云:“国家不幸诗家幸,赋到沧桑句便工。”(《题遗弃山诗》),良有以也!

 

8

也许有人会说,这个王子猷也太不像话了,他是心中有竹,目中无人啊!但我要说,当我们这样看王子猷的时候,可能恰恰是我们心中俗念太多、俗气太重的时候,我们很难理解一个真正进入纯粹的审美状态的人,可以把世俗的一切统统抛在脑后!后来,唐代大诗人王维在一首诗中,化用此典说:“到门不敢题凡鸟,看竹何须问主人。”好一个看竹何须问主人!这叫“心中有竹,目中无人”!试想,竹子之为物,生于天地之间,本属于自然和造化,如果主人不懂得欣赏,竹子种得再多也形同虚设,反过来,如果路人懂得欣赏,路人岂不就是主人?

 

9

“同门曰朋,同志曰友。”“利害不同则朋散,志趣相投则友存。”


[1] Yi(四声),本意:古代乐舞的行列,每列八行,称为一佾。


评论

热度(7)